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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蹟之書
──
序焦元溥《遊藝黑白》

文/楊照

           如果不考慮超越性、靈異性的神鬼因素,純粹用「發生機率低於近乎不可能、不應該出現的事物」來定義「奇蹟」的話,那麼你們即將要翻閱、展讀的這本《遊藝黑白》,是本不折不扣的「奇蹟之書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就像一個人連續兩期中樂透頭彩,或是像一個人從十五樓陽台失足跌落,卻毫髮無傷抵達地面,這類的事,道理上有可能存在,但一般正常、理性的人,絕對不會期待自己真會遇到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很長一段時間,我不放過任何機會向焦元溥詢問、催逼這本鋼琴家訪談錄的進度。不曉得焦元溥是否感受到了,我的態度其實主要出自於一種等待奇蹟實現前的焦慮,甚至是恐慌。
 

再試舉一個比擬吧!200756日,洋基隊出戰水手隊,王建民投完七又三分之一局,沒有失分,也沒有讓任何一位打者擊出安打,甚至沒有讓任何一名對手站上一壘。只差五個出局數,王建民就投出了大聯盟比賽裡最困難的夢幻奇蹟──投手的「完全比賽」。在那個節骨眼上,洋基隊隊友沒人敢講一句話或吐一口大氣,就連越洋守在電視機前的球迷,也都提著一顆幾乎要從嘴巴裡跳出來的心,惶惶不安地等待。

愈接近奇蹟出現,我們愈害怕奇蹟會如陽光下的七彩水泡,倏忽破滅。愈接近奇蹟出現,我們愈瞭解完成奇蹟的條件,何等苛刻。任何一點點變化,都可以破壞前面七局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「半完美」。在那一瞬間,球迷腦海裡浮現出種種數字,包括:大聯盟百餘年漫長歷史中,數不清幾十萬場比賽紀錄,只有過十五次「完美比賽」;多少名人堂裡叱吒風雲的偉大投手,從來不曾戴上「完全比賽」的至上桂冠……

愈是熱情球迷,愈是瞭解美國職棒、瞭解大聯盟記錄與歷史,愈是興奮期待看到「完全比賽」,同時卻也就愈是焦慮擔心「完全比賽」的機會,在王建民投球的任何瞬間,都可能消失一去不返。安打、觸身球、四壞球,隊友失誤,甚至不死三振還是投手不小心在動作中犯規,都將葬送掉所有希望,讓所有等待付諸流水。

基於對音樂、音樂演奏與音樂家的一點點理解,我在等待《遊藝黑白》成書的過程中,整理了這樣一本書出現必須具備的因緣條件,並藉以整理了自己的焦慮。

有這樣一本書,先要有願意付出心力、資源去訪問、去整理的人。這個人,必定要對古典音樂抱持驚人、近乎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熱情,而且他還要真正投入於鋼琴演奏與鋼琴樂曲,這些是支持他會想要接觸鋼琴家,跟鋼琴家對話的根本。

安排訪問是不容易的事,安排訪問在一個領域中成「家」的人,是更艱難的事。尤其如果是以台灣人的身份,不代表任何媒體,也沒有組織機構做後盾,卻設定訪問的對象,是世界級的專家,那簡直是癡人夢話。

是的,要有癡人的傻勁,才可能告訴自己、告訴別人,「我要遍訪五十位國際一流鋼琴家,留下他們的談話記錄!」

稍微聰明一點的人,稍微現實一點的人,馬上會有的,是剎車反應:「不可能吧!這種事。別浪費時間浪費力氣了,把時間力氣省下來做別的事吧!」

照理說,金牛座的焦元溥,個性中不應該缺乏現實考慮的成份才對呀!換句話說,一定是比常人更豐沛、超乎常理的內在渴求與內在慾望,才沖破了金牛座向來會有的現實謹慎,讓焦元溥去做這種癡人大夢吧! 

去實現夢境,需要傻勁,可是要訪問大鋼琴家,當訪問者的人,卻千萬不能傻。只考慮一個因素就好:訪問音樂家、鋼琴家不比訪問政客、演員,甚至不比訪問文學家。政客每天的工作就是說話、說話、說話,從自己相信的說到自己不相信的,從自己懂的說到自己不懂的,要訪問他們讓他人說話,唉,太容易了。演員習慣照劇本表演,接受訪問之前,他們通常會設定套上自己想呈現的角色,用那樣的自我形象侃侃而談,不會太為難訪問者。文學家不斷在思索語言、文字,以語言、文字反覆自我表達,當然也能隨時講出一番番的話來。

可是音樂家、演奏家,他們是專業用音樂來表達、用音樂來和別人溝通的,誰能保證他們說得出什麼來?

要訪問鋼琴家,至少得聰明到能掌握:什麼是鋼琴家,願意打開話匣子來說話,而且還能言之有物的題材;而且還要聰明到能夠聽懂鋼琴家講的語言,並在整理過程中自覺地扮演起翻譯的角色,把音樂、演奏的專業詞彙表達,轉譯成大眾讀者讀得懂讀得下去的內容。

這裡,奇蹟條件出現了。我們需要一個精明聰明的傻子;我們需要一個同樣自在於理解並轉譯音樂語意與日常文字的人。

一般夠聰明夠精明到能讓大師願意跟他講話的人,就不會笨到想要克服所有麻煩困難,去拜託去安排那麼多鋼琴家的訪談。一般能精確精彩使用文字的人,就不會耗費那麼多心力去擁抱、鑽研音樂了!

焦元溥憑什麼說服這些鋼琴家,在忙碌的演奏日程表裡,挪出時間回答他的問題?憑他的誠懇與耐心,當然。但光靠誠懇與耐心絕對不夠。比誠懇、耐心更重要的,其實是靠他展現出的能力,讓這些已經是大師級、至少準大師級的人,尊重他的音樂能力,不敢輕忽他,甚至不願輕忽錯過和他談話的機會。

華裔鋼琴家安寧來台灣演出,演出結束後在《自由時報》中看見一篇千把字的短評,文章雖然不長,卻絕不泛泛,裡面明確列舉了安寧對於演奏樂曲的特別詮釋與音色意念,並以此為基礎,評斷其成功與失敗之處。

安寧立刻找了朋友問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誰?還有誰?就是焦元溥。焦元溥因此認識了安寧,安寧也成為他最早訪問的鋼琴家之一。

安寧會拒絕焦元溥的採訪嗎?當然不會,因為安寧知道,這是一個有充分能力瞭解他演奏的樂曲、進而瞭解他演奏動機的人,這是個值得一聊的人。

焦元溥就靠他長期累積的鋼琴樂曲與錄音深厚知識,一個個征服這些鋼琴家。就憑這個。

我最早留意到焦元溥這個名字,是幾年前逛書店,發現聯經公司竟然出版了三本一套,厚重地不合時宜的音樂書,內容全是評論鋼琴樂曲及其演奏版本的。還沒有細讀任何一篇任何一段,先翻到申學庸老師寫的序,裡面描寫她如何多次在音樂廳裡遇見一位會帶著樂譜、總譜來聽音樂會的少年學生。

我心中一震,突然之間,我自己少年時期的回憶湧上心頭。當年教我小提琴的老師,嚴格堅持在聽任何樂曲之前,一定得先讀樂譜。就連在老師家,一堂恐怖且辛苦的課程上完,老師難得放鬆心情在架上尋找唱片,他也必然同時找出樂譜來。我得先依樂譜瞭解了樂曲的結構與道理,才能開始聽音樂。

我還記得,在我中止學音樂三、四年後,第一次一個人買票到國父紀念館聽演奏會,很自然地兩天前就先搭車到大陸書店買了演奏曲目──荀白克的鋼琴曲──的樂譜,反覆讀過,又很自然地將樂譜揣在書包中到演奏會場,卻赫然發現自己想像的場景不復存在。全場只有我一個人帶著樂譜去聽陳必先的演奏,而且當我將樂譜在膝上攤開時,左右鄰座的人都投注過來好奇驚訝的眼光。

原來,還有人用當年老師教我的方法,認真聽音樂。這是我對焦元溥的第一項好奇。原來,還有人不唸音樂系不是音樂科班出身,卻用當年老師教我的方法,認真讀音樂,這是第二項好奇。

焦元溥讀譜的細膩認真程度,超過我十倍百倍,但我很慶幸,自己至少還能分享他對樂譜的那份嚴謹尊敬。有一回,去聽法國鋼琴家巴福傑和國家交響樂團合作演出,焦元溥剛好坐在我旁邊,就著演出前漸暗了的燈光,元溥翻開帶來的「巴爾托克第二號鋼琴協奏曲」的總譜,指出一段比螞蟻還小還密的音符,形容那樂曲近乎不可演奏的困難,我深受感動,我也同時瞭解了被他訪問的鋼琴家會如何感動。

而這正是另一項奇蹟條件浮現之處。讓我直說吧!擁有對鋼琴音樂這樣的熱情、對鋼琴音符那麼敏銳的聽覺,還有對於樂曲樂譜如此敬謹的研究與領悟,焦元溥怎麼可能沒成為一位鋼琴演奏者呢?

和他一樣擁有同樣優秀資質的人,順理成章的發展,一定是成長為一位鋼琴家,不會停留在作為一個業餘的鋼琴音樂愛好者。

焦元溥能讓鋼琴家、鋼琴大師看重尊重,因為他們很快就會在他身上辨識出「同類氣質」。跟焦元溥說話,不像跟記者談話,甚至也不像跟音樂學者談話,反而像是面對一位闖遍江湖、看盡世間風波的老鋼琴藝師。

他對演奏如此熟悉,他對演奏者與樂曲與觀眾間的一般關係永遠感到興味盎然。他知道每位演奏者的偏好、怪癖,他們和經典作曲家樂曲間的情結。 

他總是能問到讓演奏者心悸或心驚的問題,內在大打一個問號: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靠著貼近演奏者的經驗,焦元溥讓鋼琴家無法拒絕他,不願拒絕他。 

因為焦元溥內在包藏著一顆不折不扣鋼琴演奏家的靈魂。 

如果焦元溥沒有那麼愛鋼琴,那麼愛鋼琴演奏,對不起,今天不會有《遊藝黑白》這本書。然而,如果焦元溥在鋼琴演奏上所受的啟發訓練,再多一點再積極一點,那對不起,今天也不會有《遊藝黑白》這本書。因為那樣的話,焦元溥將成為眾多掙扎在演出與教琴間的本土鋼琴家中的一個吧!

多麼神奇幽微的分際,焦元溥沒有成為鋼琴家,卻又放不下捨不下對於鋼琴演奏的熱愛與渴求,他必須找到某種形式釋放這幽微分際製造的龐大落差,於是他每天用別人琢磨演奏的態度,研究錄音唱片;接著,他又用別人拿來開展演奏生涯的毅力,飛遍全球訪問鋼琴家。

我相信接受訪問的這些鋼琴家,一定有人剛開始抱持著輕鬆、甚至輕忽的態度,對待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,即使穿上西裝仍難掩其年輕青澀的焦元溥。然而幾個問題問下來,輕鬆、輕忽,想要輕易打發的態度,通常就飛走了。他們會明白:眼前這傢伙,是玩真的!

焦元溥的本事,也是他的策略吧,是將人家的來歷底細準備得詳盡清楚。從看來平淡無奇:「請談談您早年的學習」開始,等人家提到那個老師那個學派,他就不客氣地切入,細問學派特色和幾個老師之間的異同。還有,他會在適當的時機上,提出關於鋼琴家某首曲子某次錄音精確的問題──「在第二樂章第十八小節,你為什麼捨棄踏瓣不用?」──使得鋼琴家不得不打起精神來,認真思考認真對付。

每一個被焦元溥訪問的鋼琴家,到後來一定感受得到這年輕人看似溫和外表底下,強悍的意志。而這意志,竟然不是從別的地方,是從和鋼琴家一樣專注看重演奏而來的。他和鋼琴家一樣專注看重樂曲樂譜、詮釋表現;他和鋼琴家一樣,甚至比鋼琴家更專注看重,鋼琴家的經歷、演出與錄音。

那意志,是敬意也是挑戰。這樣強悍的意志溢在眼前,感受這年輕人對自己音樂演出展現的高度興趣與高度敬意,很少有鋼琴家不為之動容,進而召喚起自己個性與身體裡,同樣強大強悍的意志,迎接焦元溥的挑戰。

意志與意志的碰撞,在表面上看來平和的訪談中,激出了驚人的火花。這樣一本訪談錄,在鋼琴音樂上涵蓋的廣度,勝過一般的百科全書,幾乎沒有任何一位重要作曲家的代表性作品在書中缺席。而且每位作曲家每首重要作品,幾乎都有鋼琴家為之說出了卓越洞見。

我不曾在任何談音樂的書中,看過這麼多對法國作曲家佛瑞、梅湘反覆討論的內容。我也不曾在任何音樂書中,讀過那麼多比較德布西與拉威爾鋼琴句法風格異同的精彩評論。這些意見,都是靠在指尖下幾十年琢磨樂譜、變幻音樂之後,才有辦法形成的。

為了和焦元溥的知識、意志相抗衡,鋼琴家拿出他們最精彩的見地來,豐富了這本書。而焦元溥又靠著訪談鋼琴家得來的見地,培養起更高的品味與能力,可以在下一場訪談裡催逼出更多東西來。

這裡,還有一項奇蹟條件必須一提:能夠刺激出強烈反應的人格,往往帶著一定程度的隨性機靈,也就往往不那麼擅長於條理與結構。我們大可以預期,東奔西跑衝撞出種種火花的這本訪談錄,應該有著自由鬆散、甚至錯亂的形式,不時跑跑野馬、不時變換焦距。

不,焦元溥又沒那麼隨性自由。一次閒聊中,不意看見焦元溥訪問列文後做的整理,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在小冊子上,寫滿了密密麻麻蠅頭小字,分成許多整齊排列的方塊,而且還用不同顏色的筆標示各塊內容彼此關係。那是焦元溥的工作實錄,他對於條理、秩序,邏輯,有著頑固的直覺與堅持。

我們看到的這本書,是焦元溥一邊逼著鋼琴家吐露其終極洞見,一邊又將這些洞見進行了仔細邏輯排比後,才得來的內容。洞見可能都是鋼琴家的,但串連洞見形成的雄辯說服能力,卻無疑有一部份來自焦元溥。

雄辯說服到什麼程度?到書中討論許多我從來沒聽過的樂曲的內容,都能讓我讀得津津有味,彷彿可以想像那樂曲中所含藏的曲折奧妙。我有理由相信,其他讀者會有跟我一樣的感受。別被書中提及的大量樂曲給嚇到了,沒聽過沒關係,大可以讀了再去聽,因為讀了而有機會聽到更多原本聽不到的底蘊。

有一段時間,焦元溥厚厚的書稿一直放在我車後的行李箱中。倒不是我忙到沒有別的時間讀書稿,而是沒有比這樣一本書更適合抵抗開車塞車停紅燈無趣無聊的時光。聽過或沒聽過的鋼琴樂曲,樂曲背後的思索,突然取代窗外的車流,淹滿了我的生命存在。紅燈停下來,拿起書稿讀一段,再起步時,覺得自己正駛進一個不同的世界裡,一個藉由此書證明細膩音樂探索永不止息,音樂繼續在那麼多優秀心靈與精巧手指下躍動的世界;一個就算王建民沒能投出「完全比賽」,我們卻依然能繼續期待奇蹟,甚至依賴奇蹟為我們打開視界看見神奇事物的世界。

 

 遊藝黑白(上) :世界鋼琴家訪問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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