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鴉片》導讀:罪惡及其隱喻─讀霍奇森的《鴉片》

文/楊照

就算是情色書刊,大概都很難找到像《鴉片》這本書裡,如此多人躺在臥榻上的圖片了。

性愛,大部分在床笫間進行,不過總還要追求姿勢上的種種變化,然而講到鴉片、講到抽鴉片,卻只有固定不變的動作形象,懶散歪靠在臥鋪上,抽鴉片的人兩眼惺忪迷濛,身雖在,魂卻像是去了另一個世界。

還有其他永遠不變、不能變的鴉片印象。煙霧瀰漫是當然的,在煙霧中半隱半現的鴉片間,必定陰暗潮濕,而且其裝潢擺飾,必定是傳統中國樣式的。

在十九世紀的想像中,鴉片和中國緊密連結。雖然中國不是鴉片原產地,從來不是鴉片的重要產地,雖然中國近代史的起點,有林則徐轟轟烈烈禁鴉片、燬鴉片的事蹟,然而鴉片就是跟中國分不開了。

透過鴉片,西方人看到的、想像的中國,是個病弱懶散的國家;他們看到的、想像中的中國人,是永遠保持挺不起來的臥姿的。籠罩在鴉片煙幕裡的中國,被西方鄙視、厭惡。

不過換個方向看,鴉片在西方變成那麼重要的文化主題,有一部分正來自鴉片和中國的結合。中國賦予鴉片豐富的象徵意義,讓鴉片不只是一種藥品、一份消閒,甚至不只是一種罪惡,而成了一套象徵、一套隱喻。

* * *

鴉片是十九世紀最富象徵意義的罪惡行為,一如肺結核是十九世紀最富象徵意義的病症。

肺結核和鴉片,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。得了肺癆的人,和吸了鴉片的人一樣,都失去了活力、失去了鬥志,失去了向外冒險進取的動能。

得了肺結核的人,需要遠離世人,遠離城市生活,到偏僻荒涼的鄉間,甚至高山上治病。抽鴉片的人,則是躲在暗無天日,看不到陽光、聽不到街市喧嚷聲響的「地下」空間裡,才能獲得充分的輕鬆與享受。

而十九世紀的歐洲,正是海洋大發現以來,帝國主義的最高峰,也是踴躍向外尋索追求的「浮士德」精神最昂揚的時代。十九世紀的西方,人們被歷史力量推著走向冒險、征服、探測,擴張的衝動不只是成就來源,還成了道德要求。安靜、退縮的生活,被視為不正常、不道德的。

最大、最不可原諒的錯誤,就是懶散與病弱。十九世紀中期以降,「社會達爾文主義」興起,有更多嚴厲指責加諸懶散與病弱了--不進取、不能在競爭中勝出的個體,註定要被淘汰,還有可能拖累社會國家民族,害別人一起在進化過程中遭到淘汰。

肺結核病和吸食鴉片,同樣使人病弱、懶散。但是,肺結核病和吸食鴉片,卻又都讓人的神經感官,變得纖細敏感,讓人感受到自我內在許多前所未有的知覺與幻覺。

肺結核和吸食鴉片,一方面是最大、最深的罪惡,另一方面卻又是那個外向時代,最難得最迷人的逃避。

從外在世界逃進一個神秘的內在世界;從令人疲憊的競爭世界,逃進一個虛懸漂浮的休息世界;從一個朗朗乾坤、人擠人的熱鬧世界,逃進一個輕聲細語、彷彿杳無人影的鬼魅世界。

肺結核病和吸食鴉片,是那個時代的集體潛意識,被壓抑著、卻不可能被取消,相反地,愈被壓抑,愈顯出其巨大的誘惑來。

尤其是鴉片。一種罪的誘惑、一種逃避的誘惑,更是一種在自己內在發現「異己」的誘惑。

* * *

英國大詩人柯立芝(Samuel Taylor Coleridge)吸食鴉片後昏昏入睡,夢中得數百行長詩〈忽必烈汗〉,夢醒急記之,寫完序章,後面詩篇已茫然不可復得了。這段文學史上的故事,幾經傳誦,在那個佛洛伊德及其潛意識理論尚未問世的時代,人們最感興趣的問題正是:到底是柯立芝還是鴉片寫了那首詩?沒有柯立芝,鴉片固然不可能自己寫詩,可是如果沒有鴉片,柯立芝大概也夢不到大汗帳幕裡去吧!

另外一位嗜用鴉片的詩人,是波特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),他開創詩史新紀元的詩集,題名為《惡之華》。惡,罪惡、敗德、醜陋,內在卻隱藏著華麗絢爛如花的美妙性質。惡與華美,兩項世俗概念裡徹底對反的東西,互相滲透互相結合,刺激出了前所未有的感官意義。

「惡之華」,貼切描述了波特萊爾所處的巴黎,也可以挪用來貼切描述西方人的鴉片經驗。罪惡、敗德、醜陋,但同時有充滿種種華麗的聯想。

鴉片的華麗之美,一部分正來自於中國所散發的異國情調。中國這麼大,這麼古老,卻又這麼衰敗無力。衰敗無力的現實,使得中國的大,大得病態;中國的古老,古老得病態。

中國不只是表面上,樣樣與西方相異。似乎連生命本身,中國都可以和西方逆反。西方的生命是要熱熱嘈嘩地過的,中國的生命,卻可以理所當然地,在黑暗煙霧中理所當然地走向死滅。

這種東方主義的想像,讓中國近代知識份子痛苦不堪,想方設法要強種強國,要擺脫「東亞病夫」的惡名。這種東方主義刻板印象,讓許多西方帝國主義者理直氣壯,摩拳擦掌,要打倒中國、滅亡中國。然而這種東方主義想像,卻也讓部分不能再忍受「浮士德」式精神張力的人,迷戀中國。迷戀中國從鴉片煙霧中浮現出的死亡頹廢。

* * *

鴉片的華麗之美,還有一部分來自吸食鴉片所牽涉的複雜儀式。鴉片不只是鴉片,意思是,鴉片不只是罌粟成分提煉出的生理效果而已。

鴉片的複雜成分,可以摻雜在很多不同東西裡。十九世紀歐美江湖郎中叫賣的「萬靈藥水」,其中主要成分就是鴉片。鴉片的確可以止咳、止痛、止瀉,好用得很。但是喝那樣的「萬靈藥水」,豈能引發任何想像?又能有多少象徵與隱喻,附麗其上?

除了治病以外,鴉片也有具體放鬆神經、舒緩精神緊張的效果。在這方面,鴉片幾乎就是百年前的「百憂解」,大有助於解決憂鬱相關病徵。可是現在吃「百憂解」的人,不可能有像當年吸鴉片的人,那麼全面而豐富的經驗。

「百憂解」藥丸,方便得很。放進口中配水服下,不過一秒鐘時間,正因為方便,於是現代人和「百憂解」之間,每天就只有「一秒鐘」的接觸關係。「百憂解」只在這一秒鐘內介入現代人的生活,一秒之後,人又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上,繼續過那不得不過、製造憂鬱的生活。

鴉片不然。鴉片一定要在臥榻上,等僕從將種種煙具準備妥當,揉土裝煙點燈發泡,然後才先淺吸再深吸,那舒坦慵懶的感覺湧上來,疲乏無力的身體卻帶著熱熱的汗意,因為肉體放鬆了,感官卻變得分外敏銳……

這不見得是中國人吸食鴉片的典型實況,卻在西方人想像中建立得牢不可破。吸鴉片,意味著在那隔絕封閉的空間裡,好整以暇經歷那緩慢的儀式性過程,於是,空間的改變轉化而為時間的改變,西方式的時間,在吸食鴉片的剎那,就被異質的「中國時間」給取代了,或者應該說,踴躍向前的西方時間,就被鴉片給克服了、超越了。

芭芭拉˙霍奇森在《鴉片》書中,引用了亞瑟˙西蒙(Arthur Symons)的詩,詩中如是描述:

我陷溺在甜美如
香水的柔和音樂,甜蜜的金光
伴著聽得見的美妙氣味,
以永恆的壽衣包覆著我。
時光不再。我駐足但也逃離。
百萬年的歲月如夜般圍繞著我。
我汲取百萬年的喜悅。
將未來存入記憶。──〈鴉片煙客〉

如果吸鴉片真是敗德罪惡,那這種敗德多麼迷人!在鴉片中,人超越了時間,混淆了過去與未來,讓未發生甚至不會發生的事,進入記憶被封存起來;人還混淆了感官,氣味可以透過聽覺領受,那麼音樂應該也可以具體看見了!

這些經驗,和鴉片的異國情調、鴉片的漫長儀式,離不了關係。事實上,進入二十世紀,鴉片沒落的原因,除了反毒者的宣傳、政府大力取締之外,還有就是現代人無法閒散地待在鴉片間裡慢慢享受鴉片,許多可供快速享用的毒品紛紛起而代之,嗎啡、古柯鹼、海洛因……。這些,都有製造幻覺的功效,卻都不再有鴉片那種繁瑣儀式帶來的華麗感官錯亂了。

鴉片當然屬於一個逝去的時代。作為十九世紀最富象徵、隱喻意義的敗德習慣,鴉片必然黏附了許多十九世紀的時代性、歷史性。
我們過去熟悉的,是「富國強兵」民族啟蒙意識下的鴉片形象。鴉片不只是腐蝕中國社會的惡毒,而且還是中國文化最愚昧最不堪一面的表現。吸鴉片的人墮落敗德、人格低下,是中國的恥辱,更是中國的罪人。

難得的是,今天我們可以透過霍奇森的圖文書,換從西方角度,重新省視鴉片。我們會看到鴉片所代表的不同文化隱喻,我們應該還能從鴉片的隱喻,看到那複雜的西方十九世紀文明面貌。

收錄:鴉片:黑色迷霧中的極樂天堂

■精采內文試閱
【導讀/楊照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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