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聯合報/楊照/主講 陳淑貞/記錄整理】

高二那年北市中學運動會剛好輪由建中負責大會操,放學後我和幾位同學磨磨蹭蹭百般不願參加練習時,遇到曾獲選為中國當代十大小說家的數學老師傅禺,傅老師了解情況後說:「不想去?那你們還在猶豫什麼?難道在等別人來抓嗎?」

十七、八歲時的我認為,就算是建中的學生也要做點壞事,因此常躲在房裡偷抽菸,並為能「騙」過家人得意不已。有一天走過客廳時,坐在椅子上的父親沒頭沒腦也輕描淡寫地說:「小心一點,別把棉被給燒了。」當下聽得我全身的血液直往腦門衝。

我一輩子忘不了傅老師說話時的眼神,彷彿嘲笑著我們這群年輕人一天到晚找藉口,彷彿被人強迫就不用負責任。而父親和傅老師共同教會我一件重要的事:當你長到十七、八歲時,要開始替自己做決定,也要開始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。因此當絕大多數的同學順從別人的安排過日子時,我已思考「我是誰?」「我要做什麼?」「我願意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何種代價?」

在建青社三年做過各種莫名其妙的事,其中至今仍在血脈奔流,影響我的就是「閱讀」。各類別的文學形式中最獨特的是「詩」,尤其是現代詩。當時任何一本書都會被同學挑剔,但「詩」卻絕對不會受到質疑,在那個時候其實並不太了解為何是詩,要經過一段年歲的鍛鍊後回想,才理解「詩」是當時我們認識世界的特殊方法。

因為不管是小說或其他形式的知識,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,即作者提供個人認定的標準答案。多數人已習慣生活在充滿標準答案的世界中,建中學生更是善於掌握標準答案的族群,但這世界真是如此嗎?當走到人生的某一個時刻你必須「開竅」,即是意識到這個世界其實沒那麼多標準答案,而十七、八歲時必然面對沒有標準答案的事是:未來要過什麼樣的生活?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?

當年我和一群建青朋友在「詩」的領域中自由成長,正要面對許許多多沒有標準答案的事的考驗,而「詩」形成的重要因素,便是因有人不耐煩用世人習慣、熟悉的方式說話,因為個人的生命經驗是如此強烈、獨特,若用「別人的語言」表達,不僅落於陳腐且被平凡化了,於是敏感的詩人便打破既有語言的規律,試圖以不平凡的表達方式趨近心中不平凡的經驗與感受。

如果一個人在十七、八歲時有機會透過詩,或其他同樣不太理會,甚至是抗拒標準答案的形式來理解社會,那麼所看到的世界將比一般人寬廣不同得多。

詩人楊牧在1978年十一月寫下〈花蓮〉一詩時,正經歷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戀,因此將此詩定義為「婚頌」,「婚頌」是西方文藝復興時代一種特殊的詩的形式,是一首求婚的詩,內容必須表達對意中人的感情及承諾。

在這首詩中,詩人於子夜醒來後回想種種心事與一生的遭遇,與心中的自我——「他」進行對話,儘管詩人真正想對話的是「你」,但「你」聽不到聲音,因為:

有些故事太虛幻瑣碎了
所以我沒有喚醒你
我讓你睡,安靜睡
睡。明天我會撿有趣
動人的那些告訴你

原來「你」正在睡夢中。如果一個人可以在十七、八歲時,即體會到詩中傳達的意思,定將一生受用不盡,那就是「憐惜」。詩人不僅連講三次「睡」,同樣的詩句及意思在全篇中並出現四次,正是要襯托:無論自己心中思緒如何起伏跌宕、沸騰翻攪,沒有什麼事比讓「你」好好休息更重要。因此一再重覆的詩句不僅顯示對「你」的高度憐惜,也是詩人幾度情感奔迸難抑時的自我提醒。

「你莫要傷感,」他說
「淚必須為他人不要為自己流」
海浪拍打多石礁的岸,如此
秋天總是如此。「你必須
和我一樣廣闊,體會更深
戰爭未曾改變我們,所以
任何挫折都不許改變你」

詩人所假擬的「他」是一個「心境廣闊、體會更深,比我更善於節制變化的情緒和思想」的「理想我」,因著憐惜的心,詩人寫下種種自我期許的「承諾」,而另一堅貞的承諾,是「淚必須為他人不要為自己流」,承諾不會為了自己或任何自私的理由流淚,且戰爭都沒有改變我,未來如果兩人可以在一起,再大的挫折及困難都不會改變我。這是何等恐怖的承諾啊!因此對比於詩人多麼想喚起身旁的愛人給予一世承諾的激動,仍然比不上所愛的人可以安睡的小事,這才叫「愛情」,這才叫作「憐惜」。

從生命經驗中我理解到,一個人聰明與否,在十七、八歲這個年紀便決定了,無論天生的資質如何,在這個階段會決定一個人的聰明與智慧究竟有沒有關係,我看過許多比我聰明的人,但覺得自豪的是,把聰明用在自己的生活上時,我所學到及養成的習慣比他們好,當看到他們對自我生命的感受時,只能說,許多人白白浪費了他的聰明。希望大家多閱讀不一樣的書籍文體,如果一個人連詩都能讀出趣味,相信沒有什麼閱讀的體裁難得倒他了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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